2013年8月24日星期六

吉大港与尤努斯 Chittagong and Muhammad YUunus




位于乔布拉村的格莱珉银行的第一个支行(图/无畏)



人力三轮车遍布吉大港市(图/无畏)


在达卡组织完第二次中国代表团和格莱珉银行的会议之后,我趁着斋月末尾,从达卡转移到南部的吉大港。吉大港这个城市和孟加拉国一样,我熟知它,只因为这个城市是尤努斯教授的老家,格莱珉银行的起始点。

吉大港这个中文名翻译得不错,一下子就点出这个地方是个港口。吉大港临孟加拉湾,这个地理位置非常好,所以大家会很自然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孟加拉国大使在推荐孟加拉旅游情况时候,还说中国古代僧人法显、玄奘都来过此地。不过,实际上法显和玄奘到过的地方应该是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加尔各答附近。玄奘去过位于吉大港北部的三摩呾吒国,但对吉大港则没有确切记录。


其实,吉大港的孟加拉语名字是Chattagram(চট্টগ্রাম),是小村子的意思。这个小村子在古代佛教曾兴盛一时,13世纪穆斯林入侵,并与缅甸的若开(Rakhaing)王朝争夺此地,到了17世纪终于完全被穆斯林的莫卧儿帝国征服,这也成了南亚佛教和穆斯林的边界,再往东就是佛教国家缅甸了。所以,吉大港就成了穆斯林、印度教和佛教徒混居的城市。1766年,英国在这里升起了米字旗,吉大港作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重要贸易港口,经济不断发展。


尤努斯的老家


我拿着一本《穷人银行家》,叫停一辆三轮车,翻开书对他说:“到这个地方,Boxirbar 20号。”


三轮车穿梭在吉大港的大街小巷中,拐进了一条繁忙的小街里,满载货物的板车正赶往港口,车夫在一家杂货店停了下来,说这就是Boxihar 20号。我问了店主,“这是尤努斯教授的老家吗?”


“不是,尤努斯教授的家在前面那栋比较高的楼。”


走到前面,我看到一栋五层高的楼,楼下的商店大门紧闭。向周围人确认下,这就是尤努斯教授的老家。书上说的不是两层而已吗?毕竟这已经是70年前的事情。门牌号已经不是20号,楼也加盖成五层。1940年,尤努斯教授就从这栋楼里开始他的生命。


尤努斯出生在一个传统的穆斯林家庭,母亲生了14个孩子,5个早年夭折,尤努斯在9个孩子里排行第三。他的家庭应该属于比较富有的,父亲在楼下经营一家首饰店,二楼则是他们生活起居的地方。母亲不仅料理家里事务,而且还是父亲生意上的好帮手、善良的母亲经常借钱给前来求助的亲戚朋友,这种乐善好施给了尤努斯很大的影响。


现在这栋楼是尤努斯的一个远房表弟所有。他的父亲在7年前已经去世,然后把这栋楼转交给远方表弟。楼下已经不是金饰店了,经常大门紧闭,二楼变成了一个小加工厂,加盖的其他三层则出租给当地人。


与尤努斯教授的远房表弟(图/无畏)


尤努斯在吉大港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一直到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大学老师。然后,他远渡重洋到了美国读完博士并进入美国大学教授经济学。1970年,尤努斯30岁,他与俄裔的美国女孩维拉•佛罗斯坦科(Vera Forostenko)结婚。如孔子说,“三十而立”,尤努斯在美国算是扎下根了。也许,尤努斯可以一直在美国生活下去,像其他外来的移民一样,融入美国社会,成为一个“美国人”。


这时候,孟加拉国独立战争打响了。爱国的尤努斯和他的朋友为支援国家独立在美国奔走呼号,甚至在华盛顿组织游行。1971年12月16日,孟加拉国在独立战争取得了胜利,尤努斯从巴基斯坦人变成了让他引以为豪的“孟加拉国人”。国家百废待兴,在强烈的爱国主义驱使下,尤努斯离开美国,回到刚刚成立的孟加拉国。


回国的尤努斯得到了一份公务员工作,但是这份公务员工作无聊至极,只能整天看报纸度日。尤努斯辞去了这份工作,重新回到教师岗位,到了吉大港大学经济系任职系主任。作为一个孟加拉国人,尤努斯崭新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吉大港大学


吉大港大学位于市区20公里外。我到吉大港大学的时候,正是他们放假的时候,除了门卫之外,路上几乎没人。与达卡大学作比较,这简直是两种风格。达卡大学位于闹市区,学校被大马路切成好几块,车辆来来往往,校园里布满了各种独立战争的塑像和标语,经常可以看到学生举行游行示威。然而, 吉大港大学所坐落于山坡之上,显得十分幽静。环视周围,到处都是小树林和小山坡,建筑物稀疏分布在校园里各个角落,也看不到多少政治性的雕塑或标语。我在我的孟加拉语教材上看过,一个出生达卡的学生选择了就读吉大港大学,因为他不喜欢达卡大学浓厚的政治氛围,而更喜欢吉大港幽静轻松的气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气氛,在美国积极参加政治运动之后,尤努斯才能冷静下来,思考社会问题,而不至于陷入狂热的运动和口号之中。被一波波的政治运动带动着。


吉大港大学(图/无畏)


尤努斯任教的社会科学部经济学系的大楼现在被命名为尤努斯大楼(Yunus Bhaban)。二楼就是经济学系。我本以为这栋大楼会成为尤努斯的个人展,但实际上我只在公告栏里发现一张尤努斯的照片。由于放假,大楼紧闭,除了一个保安外,别无他人。和校园一样,大楼里的布置十分简洁。教学楼左边是教师办公室,右边的教师。我想知道哪个是尤努斯以前的办公室,但保安也搞不清楚。总之,在这个地方,尤努斯又继续教授经济学理论。但是,渐渐地,他看见周围的人们生活在极端贫穷之中,尤其是1974年的一场大饥荒,让他看到自己所教却无助于解决问题。这时候,他走出校园,开始行动起来了。


乔布拉村紧靠吉大港大学,三轮车拉着我走出大学的后门,跟我说这里开始就是乔布拉村。这是一个普通的乡村,绿油油的稻田,清澈的池塘,参差错落的房屋出现在我眼前。我说我要找乔布拉第一个格莱珉银行,路上的小孩就把我带到了村里的一座小平房,平房墙壁上画着一个张开双臂的尤努斯教授,门上的孟加拉语写着:নবযুগ তেভাগা খামার(New Era Three Share Farm)。这并不是第一个格莱珉银行,而是尤努斯教授在乔布村的第一个实验——合作农场。


在乔布拉村(图/无畏)


在乔布拉村时,尤努斯看到成片荒废的田地之后,组织起由有农民、佃农和他自己三方的合作社,农民出地、佃农出力、尤努斯出钱,所得收成每一方都分得三分之一。虽然合作社效果不错,但尤努斯仍注意到这种合作社只会让占有田地的农民越来越富有,而承担工作最多的佃农却无法脱贫。他开始区分真正的穷人和小农民。在他看来,大多数支援孟加拉国的国际组织都只关注拥有土地的农民或地主,而孟加拉国一半以上的人是没有土地的赤贫的人。他进一步想,如果这些佃农掌握了资本,自己可以购买生产材料,那他们赚得肯定要比合作社模式多。


穷人银行的开始


某一天,尤努斯在乔布拉村散步时,遇上正在编织竹筐的苏菲亚(সুফিয়া)。


“这些竹子是你的吗?”


“是的。”


“你是怎么得到这些竹子的?”


“我买的。”


“那要花多少钱?”


“5塔卡。”


“那你有5塔卡吗?”


“没有,我是找放贷的人借的。”


“那你们之间做了什么协定没有?”


“我必须把这些竹筐买给他们,用这个当作我的还款。”


“那一个卖多少钱?”


“5塔卡50分。”


“所以一个才赚50分?”


苏菲亚的遭遇让尤努斯感到震惊。她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向银行借款,而只能找非正规的放贷者,同时还要被迫将产品以低价卖给他们。第二天,尤努斯就让学生们到村里搜集资料。结果显示,和苏菲亚情况一样的穷人,在村里一共有42人,从放贷者那里借了856塔卡,即27美元。尤努斯又一次震惊了,原来这些贫穷的人们仅仅只需要27美元。


尤努斯找到商业银行,希望他们能够借钱给穷人,而商业银行的人却笑话尤努斯,说他只是个教授,不懂金融。因为到银行借钱需要担保,而且还要处理很多文件,这些穷人一无担保,二又不识字,如何能够向银行借款?而且穷人还款率会更低,银行怎么能借给他们?最后,尤努斯只能用自己做担保从银行借款,然后再借给穷人。试验的结果,穷人的还款率达到98%,这远要高于那些有担保的人的还款率。


渐渐地,尤努斯创造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银行的穷人银行模式,只借钱给妇女,五人小组每周还款,他将自己的银行称为格莱珉银行(গ্রামীণ বাংক),在孟加拉语的意思就是乡村银行。这个穷人银行的故事从1977年真正地开始了。我在乔布拉村晃悠,没想到让我碰见了最初向格莱珉借钱的妇女。


通往苏菲亚的家(图/无畏)


70岁的Mariyam  Khatun (মরিয়ম খাতুন)和65岁的Ajama Khatun(আজমা খাতুন)是格莱珉第一批小组的成员,她们当年就是五个人,现在两位去世了,还剩下三人。提起尤努斯教授,她们自然赞不绝口。我想给她们照相,但是她们却说由于他们的穆斯林信仰而不能拍照。我也寻到了苏菲亚的房子,可惜她早已去世,现在女儿住在她原来的房子。当她们拿到这笔珍贵的贷款之后,她们有的人买牛,有的人买饲料,有的人买缝纫机,开始做起自己的小生意。尤努斯相信,每个人都有能够自己发展的潜力,而穷人之所以无法摆脱贫穷的最近基本原因是缺乏资本。


与苏菲亚的后人(图/无畏)


到了1983年,格莱珉银行作为一个独立的银行正式成立。第一个乔布拉支行就位于现在的吉大港大学校门外附近。这个支行与其他地方支行一样,租了一栋楼的第三层,简单,朴素。一个大屋子就是地区分行和支行一起的办公室。30年来,他们一直用这个租来的地方办公。支行经理扎哈吉尔(মোঃ জাহাঙ্গীর আলাম) 今年35岁,任职支行经理6年。


地区分行扎格里亚(জাকারীয়)已经在格莱珉银行工作23年了。他们一直以在格莱珉工作为荣。这个屋子已经度过了30年的岁月,他们即将搬到校门内一栋崭新的三层建筑里。第一层是格莱珉的健康中心,为穷人提供健康服务,二三层将是支行和地区分行的办公场所。


格莱珉银行也经过了30年,如今已经是遍布全国,不仅仅是普通的贷款,还发展住房贷款、乞丐无息贷款、大学生助学贷款、年轻企业家贷款等。尤努斯和格莱珉银行也一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在格莱珉之后,尤努斯进一步提出“社会企业(Social Business)”的概念,创造了许多个致力于解决的社会问题的社会企业,格莱珉银行与社会企业也从孟加拉国走向了全世界。


走的时候,扎格里亚对我说,在孟加拉国有句老话,要学知识的话就到中国去。我回了他一句,那要学习解决贫困问题的话,一定是要到孟加拉国来。


这应该就是吉大港这座城市和尤努斯教授有关的故事吧。这里是他的家,穷人银行的开始,消除贫困的斗争的起点。孟加拉国大使下次再向中国推介本国的时候,我想不用扯到法显、玄奘那么久远,不如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个穷人银行家——穆罕默德尤努斯。


2013年8月24日

尼泊尔加德满都百事可乐镇


2013年8月16日星期五

“花现灰机”与清唇齿擦音[f] Voiceless Labiodental Fricative in Chinese Languages

中国南方诸方言一直认为自豪说自己才是古汉语,保存了古代的语音。有人说,唐诗宋词用粤语读才读得出韵律来。还有人说,秦始皇说的是闽南语,汉武帝讲客家话,唐太宗说的是粤语之类的。这些古代领导人太久远,但我敢肯定的是,孙中山讲的是粤语,毛泽东讲的是湖南话。

还有人说,其实,汉语作为一种表意文字,文字的语音在历史上一直不断变化,说现代的某种方言完全就是古汉语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许可以从一些方言里的特质判断其发展的轨迹。例如清唇齿擦音[f](Voicelesslabiodental fricative),网络上许多人喜欢搞笑说“花现”、“灰机”,这个“花”“灰”其实就是嘲笑闽南语母语的人无法发好摩擦音[f]的原因。闽南语里基本上没有清唇齿擦音[f][1],所以汉语的发/fe/(汉语拼音fèi),闽南语/hue/(汉语拼音标记huì),发字/fa/就会变成/hua/。所以,你听一个人讲普通话,如果他发不好[f]音,你基本上可以判断他可能是来自福建、台湾、潮州或海南的了。

实际上,清唇齿擦音[f]在古代汉语(上古到中古之前)语音中并不存在。钱大昕提出,“凡今人所谓轻唇者,汉魏以前,皆读重唇。[2]”[f]很可能是一个北方民族语音里带来的音。中原地区经过长期的战乱,并被各种北方民族统治之后,[f]就慢慢地进入原来的汉语言之中。我猜测可能是在宋元战乱时期从突厥语或蒙古语传入的、宋音出现了从重唇音“「幫」[p]、「滂」[pʰ]、「並」[b]、「明」[m]” 分化出来的轻唇音“「非」[f]、「敷」[fʰ]、「奉」[v]、「微」[ɱ]”。

在维基百科[3]Voiceless labiodental fricative词条列出的51种有[f]音的现代语言中,有38种语言属于印欧语系,都集中在欧洲,此外还有突厥语系、高加索语系这些中亚语言也有[f]音。看看临近的朝鲜半岛和日本,他们的语音也是采之中国古代汉语,也没有[f]音。现代韩国和日本接受外来词时,他们也发不出f音来,例如电话phone,韩国人就发成了/phɔn/,日本人就发成了/hɔn/。

闽南语保存古音更多

广东的其他两大方言客家话和粤语都有[f]音,发此音他们是毫不费力,但唯独闽南语没有这个音。此外,普通话里奇怪的zh、ch、sh、r这一套音也是许多南方方言不具备的[4]。但是,说普通话的人不必笑话闽南语无此音,因为闽南语里的很多音,古代汉语里有,现代普通话是没有的,粤语也没有。所以北方人要学粤语会比学闽南语容易多,因为粤语辅音普通话里全都有。

学古代汉语的同学总要迷糊,《广韵》里的“帮滂并明、端透定泥”究竟要怎么发才正确呢?这个相当于古代汉语的字母表,四个音的分别是清音不送气、清音送气、浊音不送气、鼻音。如果用国际音标写,就是p、ph、b、m;t、th、d、n;k、kh、g、ŋ。汉语拼音实际上是缺乏第三个浊音不送气音。汉语拼音的b是p音,p是ph音。而b、d、g三个音普通话中没有的,基本上被其他音取代了。在闽南语中,d音已退出舞台了[5],而b、g两音依然活跃在闽南人的口中。以下列表比较(闽南语音采用POJ白话字标音法):

汉字

普通话音

闽南语音(POJ

mǎ

bé

ba̍k

mǐ

bí

méi

Bâi

yí

yá

gê


那为什么看起来闽南语比粤语和客家话保留了更多的古音呢?这可能是说闽南语的族群从中原迁徙到福建地区比较早,在汉代时候已经有大规模的移民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而客家民系、广府民系的迁徙则要比闽南民系迁徙时间晚。

印度本来也没有[f]

古代汉语韵书如《广韵》“帮滂并明、端透定泥”十分可能是受到印度佛教传播的影响。梵语字母表就是按照这样的排序方法,转写成拉丁字母就是k、kh、g、gh、ŋ;t、th、d、dh、n;p、ph、b、bh、m等。很有可能当时从印度到中国传教的僧人为了学习汉语,而用梵语字母表的方法创造汉语字母表。在现代的南亚和东南亚各国语言,都因为佛教的传播,而根据梵语字母表体系创造出本国文字字母表。印度语言的辅音比汉语言更丰富,不只是浊音不送气,甚至还有浊送气音gh、jh、ḍh、dh、bh。在印地语、尼泊尔语、孟加拉语中这些语音都是泾渭分明的。

我刚到尼泊尔时,学习区别这几个音十分费劲。不过,由于良好的语言环境,我最终很好地掌握了。很多在中国学这几门语言的专业学生,不一定就能分辨清楚。无独有偶,在古代印度语言体系中,也没有[f]音的位置。Phone尼泊尔也和韩国一样发成了pon。印度在被穆斯林统治之后,语言就受到了阿拉伯语和乌尔都语的影响,从而也出现了f音。‍‍‍在原来的[ph]字母फ下面点一点就变成了[f] फ़、。斯里兰卡的僧伽罗语历史上从没有[f]音出现过,后来接受外来词,自己便新造了一个字母‍ෆ来标示[f]音。

这可能就是我目前所知道的关于[f]的故事了。每门语言、每个词、每个音,都是人一样,有他的历史、有他的故事。和这些语言从陌生到熟知,就是我旅行中的一大故事了。

2013年8月16日
孟加拉国达卡Rayer Bazar


[1] 普宁话里有[f],可能是受到临近的客家方言的影响。
[2]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五《答问第十二》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Voiceless_labiodental_fricative
[4]这是怎么来的,能否在现在邻近中国的其他语言,如蒙古语、突厥语、阿拉伯语等,找到这些音?
[5] 吴语里还保存着[d]音。


广州一祠堂前摆的石武将,可能来自皇帝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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